Sunday, August 20, 2006



身後餘生
(The Afterlife)

侯祿布作品選譯

 ⊙王寶貫/譯
 

一隻麝香鼠(又叫做 Musquash,學名為 Ondatra jebethia)掉進了我們那座除了剩下一泓冬季的積水之外空悠悠的游泳池。牠瑟縮在池邊一角──牠有狂野而卻又充滿恐懼的大眼睛,金黃色的皮毛,還有一條沾滿了泥土的無毛尾巴。在我還來不及找到適當的傢俬把這隻麝香鼠救出丟掉之前,有一位路過的鄰居看到了牠,以為牠是隻嗜血如虎,而渾身像瘟疫病院般沾滿了傳染病菌的巨鼠。他跑回家拿一把鳥槍對準巨鼠把牠轟成了一團附在帶蹼的後腳及裸露牙齒上血肉模糊的毛團。池邊池底到處是血,而那一泓積水頓時成了一灣小紅海。

我把這隻逝世的闖入客安葬在後院的一棵樅樹下,然後帶著一大捆破布去清理那個射擊靶場。由於這座游泳池沒有出水口,因此這清理差事就完全是破布技術的操練了。我於是在水泥池底上上下下地追逐那些血跡。在那個鐘頭裡,我變得和那些血跡混得很熟識,而且開始產生白日幻覺來。那堆血跡不再只是通常包在那鼠體內一堆令人感到不快的玩意;而是那隻麝香鼠被逼溢出來的祕密生命!這一攤鮮血其實正是古志留紀海洋的遺跡。當生物演化從海洋中登上陸地時,這海洋也被保存成為生物體內的內在環境。即使它現在有不同濃度的離子,不一樣的滲透壓,不一樣的鹽類,那些古老的新陳代謝卻沒有多大變動。

總而言之,這隻麝香鼠是從牠自己的小紅海裡被丟上了岸(譯按:被自己的生命遺棄之意)。億億萬萬的紅血球正在糾纏離合。它們的血紅素分子正在頭昏腦脹,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何處去運送它們的四個氧分子。而圍繞在血球周圍的血漿裡,麝香鼠內在生命的信號大概仍在此起彼落地閃爍,但正在慢慢地變暗,而逐漸熄滅中,幾個最後的指令從腦下垂體發出傳到肝臟及腎上腺中,從甲狀腺傳到各式各樣的細胞中,也從腎上腺傳到醣類及鹽類裡──這就是一個原有統一信號能使億萬細胞共存的生命體在死亡之前的爭論。

而特別是最後的那一陣追逐,使得腎上腺素和皮促素還在廣播著它們的警報。這些緊急信號傳遞到肝臟中去動員那些儲備的醣類,其中有些信號命令大動脈血管及骨架肌肉擴張起來,使得鼠毛森然聳立。還有一些酉安多酚分泌出來,以便來舒解這位戰士臨終前的痛苦與焦慮;一些強化記憶的化學品,因為生命之掙扎理應被牢牢記住;還有一些鬥志高昂的內部激動,可惜已被它們效忠對象的身體所遺棄了。

這就是這個麝香鼠式的勇氣,這個原始勇敢的超凡生命,然而重要的是,在一堆已轉化了的蛋白質以及分解了的縮氨酸鏈中,白血球仍然活著,真正在活著,就像任何一位曾在顯微鏡中或在一個劍橋實驗室中看過從香腸裡培養出來活細胞的人所會了解的一般(當然香腸比一攤剛灑出來的鮮血要經歷了更長久的出殯過程)。這些是在一個變冷的海洋中遭了船難的白血球,百萬千億地灑在水泥地上,吸附在破布上,成了一團扭曲的混濁。它們被不尋常的溫度及鹽度搞胡塗了。雖然沒有了統一指揮的信號以及熟悉的血管內皮細胞層輕柔的漣漪,它們仍然真正地生活著,並且一直在追尋它們生命中注定要追尋的目標。雖然傷亡的數字節節升高,這個龐大的衛國兵團仍然在企圖保衛那隻麝香鼠免受沙粒、石灰、棉布以及草葉的傷害。在那位已長眠在樅樹下的主人的旗幟號召下,它們一直在辨識、反應、發信,然而漸漸變成不能動彈,直到最後一名無名英雄與世長辭為止。

多細胞生命是十分複雜的,多細胞的死亡過程也一樣。一個人的所謂「死亡」或「心跳停止」──或更正確地說,腦功能的喪失──並不等於是那維護及保有那個身體的系統的死亡。從這個系統的細胞──白血球噬菌體及淋巴體──的角度上來看,在某種意義上,那隻麝香鼠仍然還在游泳池內四處奔跑地追尋自我。

這些濺出的血指出,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死亡事件,而是眾多程度不同,重要性也不同的一連串小型死亡事件。這個陰暗的終結過程,既特別又冗長,一如那初始過程:一對雄性細胞和雌性細胞開啟了細胞分裂和產生組織的洪流,遺傳信號此起彼落,億萬的細胞生生死死,來來往往。

而正是血的顏色使得慘烈的死亡過程看起來如此恐怖。人類和其他生物(除了鯊魚、鬣狗或野狼之類)之所以對流血感到恐懼的原因在此。這種對血的恐懼感足以遏止更進一步的暴力行為,那是僅僅不能動彈,毫無生機或毫無氣息等「死相」所無法作到的。人類對血色的反應是微觀實體的忠實映像,是正中靶心的最後一擊所引發的致命崩潰。凱瑞絲(Keres),這些掌管流血的女神們實在幸運,因為沒有人會關心這些微小的戰場。正在活著的人們也很幸運,因為他們聽不見這些分子的離別交響曲;而獵人們也很幸運,因為他們從來不用來清掃這團髒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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